戰爭結束了,繁瑣的差事在後頭。
周軍倉皇而撤,留了不少物品。諸如戰俘與戰馬、武器冑甲乃至於錦衣華冠,都得檢視良劣。士兵傷治,需以外敷藥飲、物品分存,論功行賞,都得善加打算。
安德王一邊看著士兵點收,狀似悠閒,腦筋卻沒歇。
四哥隻身去找雪舞姑娘,夾著雪花的大雨,毫不留情地襲來,片無眷戀地離去,至今尚未歸營,饒是覓著地方躲雨了吧。按照以往,皇上犒賞戰功時,四哥總是躲在後頭。計謀是他想的,他說是太師的智慧、陣法是他擺的,他說是斛律將軍老當益壯,人心是他收攏的,他說是皇恩浩盪,四哥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鋒芒太盛。
他跟著兄長南征北討,日子久了,兄長的心思也略懂一二。
四哥有四哥的打算。
雪雨驟停後,安德王細心挑選了從周營獲得的戰馬與好慣手的武器,領了幾個士兵,親自送到高阿肱那的軍營,說是給高將軍增添軍力,又漂亮地說了一番好話。要不是高將軍牽敵在先,耗費周軍軍心,周軍也不會如此一潰而散云云。沒讀書的大老粗還沒點完一車又一車的好東西,也禁不起安德王的花言巧語,不但笑呵呵地收了禮,又自褒了幾句。
狡兔死,走狗烹。
安德王也有安德王的打算。
現今的皇上不是當年寵慣他的皇叔,不是他一句刀下留人就能保全兄長。
回到軍營,安德王特意交代,大仗過後,切忌歡愉無度,酒喝三分足,飯吃七分飽,及早歇息,守哨如常。之後他換上一身黑衣勁裝,款了周軍遺留的華服珠冠,夜雲掩蔽之下,他悄悄地離開軍營。
要趁無人知曉越過城門,光憑安德王也不是簡單事。
太監總管帶了些犒賞守軍的酒菜,支開了些許耳目,才讓兩人會上一面。
彎曲巷弄內,屋瓦殘缺處,仍是茅頂散布,太監總管的手燭之光,尚不足以引人注目。
「這……哎啊,勞煩五王爺了。」太監總管笑嘻嘻地收下厚實的包袱。雖然吃喝不愁,但有錢好使鬼差笑,身上留點財寶是圖保身安命的伎倆。
安德王知曉。
「保身安命啊,公公,都是一條船上,我也只是博皇上一笑而已。」聽來像是抬高了太監總管的身價,安德王知曉自己只是實說。
「王爺哪是跟小的共舟一命呢,王爺見笑了。」皇族與卑僕,哪裡相同?太監總管欠身就要行禮,被安德王一把扶住。
不是他不收這個禮數,正事還沒辦完,怎呢這廂放人。
安德王說:「欸欸,總管大人,別跟我見外。」
「王爺有所不知,皇上聖心大悅,正說著給蘭陵王爺添個妻妾,小的這回白拿您好處了。」察言觀色是生存之道,安德王攙扶自己,可不是什麼敬老尊賢,太監總管微微一笑。
賜婚?安德王捏了把冷汗,要是皇上賜婚,四哥跟雪舞姑娘不就前途多舛?
安德王憂心不形於色,倒是一臉好事地:「就不知……皇上有無意屬哪家閨秀?」
「還沒呢。皇上知道蘭陵王妃虛位已久,說了蘭陵王爺肯定沒個準,就要挑個妾先伺候伺候,說不一回兒王爺想許婚了,再來個風風光光,也是雙喜臨門吶。」皇宮內院素來無事,辦婚禮的差事算是樂子。
挑妾是沒問題,該深究的是這位妾是來伺候,還是來當耳目?
安德王沉吟著斟酌著該怎麼繼續問,太監總管自顧自地繼續說著:「皇上沒傳召鄴城的禮部,就說方便行事,洛陽城挑個閨女,或選個清秀的宮女就賞了吧,小的只知道這麼多了。」
安德王聽完鬆了口氣,掏出一個大元寶,往太監總管衣兜裡塞:「總管大人,我四哥看人眼高,要是有了人選,我先幫他挑過一回,也點省事。」
安德王出了好主意,豈有不收之理?
要是皇上得意、蘭陵王也滿意,太監總管也能得好處,想著想著滿口貪財謝禮欠身告辭。
這一方拿到好處,那一方得了消息。
這一日,洛陽城外拿了勝仗,這一夜,洛陽城內還未能安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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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粥香,雞啼叫,還有狗兒招著早飯的汪汪聲。
雪舞站在自家籬笆前,看著這樣一個白山村的日常清早,忍不住輕笑。
笑什麼?因何而笑?她說不上來。
「奶奶,奶奶,您醒了嗎?我給您送早膳來了。」
雪舞回頭就看見了飛燕。
雪舞疑惑。
送早膳?為何飛燕要給奶奶送早膳啊?
米粥在灶上熱著呢!
她朝著飛燕問:妳來做什麼?
飛燕充耳未聞,端著一盤子飯菜,從她面前走過,熟門熟路地就往廳堂闖。
雪舞一看不得了,也不管飛燕是不是不理她了,趕忙拉住飛燕:「欸欸!不能往那邊去,奶奶會生氣的。」
這回撲空了。
她抓不住飛燕,還摔了一跤。
「奶奶,我搬過來跟您住吧,您一個人,做事也不方便,母雞生了好多蛋,草叢裡亂藏,我老是擔心踩破那些蛋,再說您這樣用膳也不方便,端來給您當然不麻煩,是天冷了,這樣一趟,飯菜也涼,冷菜冷飯對身子骨不好。」輕聲細語的飛燕,脫去那樣氣睜睜的態勢,雪舞認不得。
這裡真的是白山村,灶上沒有米粥,這是她離家後的白山村。
她讓奶奶一個人摸索晨昏,日夜等待。她讓飛燕替她盡孝,替她照顧奶奶。
奶奶一個人,孤伶伶的。
熱淚凝在雪舞的眼眶。
奶奶回了飛燕什麼,雪舞沒聽進去。
腳步聲近了又遠,遠了又近,雪舞也沒仔細,她腦袋空空地看著和她一樣在地上的江老夫人。
江老夫人咕咕地走近她,又咕咕地歪著頭走開。
奶奶的聲音,從雪舞頭頂上飄來:「雪舞,蘭陵王有他命定的一切,時也、運也、命也,尤不可違。生在白山村,就是白山村的兒女。外頭天荒地亂,我們也只能旁上觀。妳能給的幫助,也到此為止了,爾後的爾後,都是他的註定。是時候了,雪舞啊,回家了。」
她抬頭看著奶奶,她空茫的眼神有著溫柔,嘴角噙著慈祥的笑。
一陣輕風吹過,把雪舞高高吹起了,她看見村人的晨起道安,農忙童樂,逐漸變小、變遠、變得看不見。
她被吹離了白山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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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舞醒了,飛燕的聲音、奶奶的聲音、白山村的水車山景,清晰得有如親臨,她的眼淚一滴、兩滴,悄悄滑落。
她的心裡有喃語。
回家吧。
雪舞定了定念頭,想趁四下無人先行離去,也許能不擾人地讓一切恢復平靜。
只是小廳案上的清粥與山菜,讓她停下了腳步。
這些是四爺為了她弄來的吧。
昨夜匆匆,忙著逃離,當然身無長物。然而如此山林野處,鄰人居屋,更離市集甚遠……四爺為她這麼費心,她更不能停留。四爺有他自己的命定,雪舞就算對他有再多欽慕,也不能流連徘徊,她不能壞了四爺的天命。
高長恭直到確定雪舞睡得安好,才出門打點早膳。他用華麗的防身小刀與獵人交換了早膳。雖然只有山菜和小米,他相信雪舞會喜歡。高長恭滿意地看著溫暖的膳食,他想著雪舞要是醒了,肯定想好好洗個臉,好好地用早膳。
這真是再好也不過的事!
高長恭忍不住微笑,夢想了好久的恬靜竟無聲息地來了。
高長恭正端著乾淨的水要進房看看雪舞時,就看見雪舞望著早膳發楞。他上上下下地端詳雪舞,確定她沒有不適,歡喜上心頭,扶著她入座,要她好好地用早膳。
一景兩情,她的凝想與高長恭的欣悅不成一氣。
「這些哪來的?」雪舞聲音微啞地找話說。
「這些啊,我用身上配飾小刀跟獵人換來的,妳啊昨晚忽地昏倒,渾身發燙,還是得好好用個膳,病才好得快。」高長恭笑得像孩子,勤手勤腳地幫雪舞添粥添菜。
高長恭邊說邊笑:「妳看這裡啊,是個與世無爭的地方,就像白山村一樣。等天下太平了,我一定要帶著我最心愛的人,隱居在此,白頭到老。」他說完,意味深長的看了雪舞一眼。
高長恭說話時,雪舞始終低著頭,等他說完了,雪舞才鼓起勇氣說:「待會兒我們就回洛陽吧。」回到洛陽,也許有辦法離開。
高長恭十分詫異:「妳怎麼了?怎麼突然就要回洛陽了?」就是雪舞累了想回家,說的也應該是白山村。
雪舞避著他的問題:「沒什麼,只是很累,不想說話。」
高長恭感覺有異,才要問,就看她起身,他一把拉著雪舞,還沒發問,就被她反手高長恭,雪舞嘴比心快地說:「我昨晚生病,很疲憊,想安靜一下不行嗎?」
高長恭摸不透雪舞心思:「妳想安靜一下,我們就更不能去洛陽了,應該在這裡再住一個晚上,等妳徹底恢復元氣我們再走。」只要有人的地方,就不可能得閒,更莫說是清靜。
雪舞不似原本的雪舞。
高長恭悠長地說:「我想看到原來的雪舞。」
高長恭的意思,雪舞理解,此時不應情長,雪舞刻意拗著脾氣回話:「我哪裡不是原來的雪舞了。」
看著雪舞拗脾氣,高長恭也慍了:「妳到底怎麼了嘛?和昨晚判若兩人啊。」
雪舞嗯哼了一聲:「我昨天晚上是做了什麼,讓四爺您誤會了?」昨夜種種,兩心相許的情悅,從此只能回憶。
雪舞知道自己不得懸念,她靈機一動,推託地說:「你又不是沒有領教過周國毒藥的威力,我身上還有大量餘毒未解,又長期奔波,再加上淋雨,昨晚說過什麼,做過什麼,我通通都不記得了。」她知道自己謊撒的不好,低頭掩飾心虛。
雪舞的話,震得高長恭心驚,他不願也不想相信。大雨過晴後的交心,恬靜平淡中的溫柔,夢寐成真的感動,竟是毒藥惹情鍾。
他不禁聲息轉輕:「妳是說,昨晚的一切,我都誤會了?」
雪舞深吸一口氣,看著高長恭,字字輕盈卻有力地說:「四爺有自己的人生,還有命中注定相愛的那個人,我也是。奶奶說我會和村裡的男子結婚生子,所以我不可能待在這的。請四爺送我回去吧。」
他看著雪舞拗著脾氣,轉而如此有禮溫善而堅定。
雪舞奶奶說過的話,跟著雪舞方才所言,在他耳畔又叨唸了一回。
「妳知道妳把他留下會給村子裡帶來多大的危險嗎?」
「無論如何,這個人都不會是你!請你遠離雪舞,不要再與她往來。」
離開白山村的雪舞,一直與他生死相伴,為他奔勞、為他犯險。
奶奶說得是。
他微微沉吟:「原來是這樣,那昨晚長恭冒昧了,我們收拾東西,回洛陽吧。」
回到洛陽,才好找人送她回去。
兩個人不敢相視,默默放下兒女情,心上懸了相同的念頭。
許多日子以來的相知相許,那些共患共難的點滴回憶,深藏夜裡夢迴足已。他們相互期盼眼前人沒有了自己,能有更美好的明日,他們而言才是最要緊。
安德王的聲音,闖進小屋,劃破沉默。
「四哥,五弟來接你和四嫂回去了。」
高長恭望了門外一眼。
這孩子,莽莽撞撞地就壞人家姑娘清白。
安德王像是怕聲音不夠大,又嚷:「四哥。」
高長恭一把抓過配劍,就往門外大步走去。
他和雪舞的事情不容他這樣叫嚷。
雪舞也隨他身後步出小屋,入她眼中的除了高長恭的背影,還有曉冬和安德王的微笑。
曉冬看見雪舞安好,很是開心。他擔心了一日又一日,日夜等待她能從周營全身而退。而今,一個好好的雪舞就在他眼前,他怎能不激動欣喜!
曉冬是個粗人,單純又沒心眼,一點點情緒都能寫在臉上。安德王自小在深宮內院裡,練出一身明察秋毫,雖不成精,但想曉冬肚子裡幾餐米粥,仍是綽綽有餘。
他伸出大手攔住曉冬,想替兄長申明:「經過這一夜與我四哥的相處啊,雪舞姑娘不是當初的雪舞姑娘了,是不是啊,四嫂?」好不容易有個對象上心,安德王就是使盡渾身解數,也得幫忙保住。
雪舞淡淡地說:「您誤會了,五爺。」許多事非一言兩語,如此這般就好。
安德王看兩人氛圍並不尋常,以為雪舞只是害臊:「唉呀,不要害羞嘛。」安德王說著勾上了高長恭的肩:「四哥啊,你要好好謝謝你這五弟。昨夜尋你們不着,太師一想你們應該在這裡,馬上派人來找,但是我就把他們攔下來了。太師啊,讀書人不懂風情,小別勝新婚,春宵一刻值千金啊。」
雪舞百口莫辯的表情,入了高長恭的眼:「五弟,我跟雪舞姑娘的婚儀,只是權宜不能當真。」
一頭冷水澆下來,安德王馬上正色:「那我們起程回洛陽,皇上還要你們一起參加慶功宴呢。」
看個高長恭點了頭,安德王還懷著一絲逗弄:「四嫂,妳還是坐四哥的馬吧?」
雪舞聞言扭捏起來:「我……我讓曉冬載我好了。」
三個大男人各有表情地瞅著雪舞,好似她說了什麼不可思議。雪舞見狀一時情急:「我是說還是讓四爺自己一個人一匹馬,會比較舒服………況且他昨晚整夜都沒睡,一定累壞了。」
雪舞不知道越描越黑了,越說沒的事,越說越像有。
雪舞的懊惱,在安德王眼裡全然不是那麼回事,他邊說邊笑:「雪舞姑娘,呃!不對,四嫂,四嫂依舊語不驚人死不休啊。我還以為你們在鬧什麼脾氣,原來昨晚……你們……不盡興?」
高長恭叱喝一聲:「五弟,走吧。」回身上馬離去。
他的心語呢喃,跟著踏雪未停歇的腳步作響。如是他離開了,雪舞就不會被調侃了吧。他知道善良的雪舞不可能說得過那風花雪月的弟弟。
雪舞目送高長恭的背影離去,安德王還喳呼喳呼地說著。她聽不見安德王的聲音,也不清楚曉冬比手畫腳些什麼,她的眼裡、她的心裡、她的嚮往都跟著踏雪達達的馬蹄聲,漸行漸遠。
我在底心許下一個諾言,為你。
~第五章-洛陽 完。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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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得嗎?很久之前我就把太子改成皇上囉,因為北齊書載,太子這時候只有八歲…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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