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機起飛了。
天氣的緣故,飛機要飛到一定的高度才看能清楚窗外那片藍天與白雲。
難怪有那麼多人喜歡登山,光是看著這樣的景色,就能給人遼闊的感覺。機艙外的景色和來的時候大不相同,亞洲飛美國的時間通常不會太好,經常是夜晚。但是從美國回程的時間,卻可以享受一下穿雲的風景。
本來以為美國的培訓一年就可以結束。想不到一年又過了一年,從小鎮到大城再到大都會,每次都是主管申請培訓時間延長。我願意累積更多經驗,藉此提昇自己,每次都在同意欄上簽名,這段時間我一次也沒回過日本。
我原先以為外派美國是降職,是調查一些莫名奇妙的怪事,我帶著苦惱上路。
後來處理了幾個案件,我察覺那些都是智慧犯罪。犯人利用科技與科學,搭配神話或傳說,造成民眾恐慌。我很感謝那個人,開啟了我對於科學的理解,讓我有機會踏上美國這塊大土地。
紐約是個跟東京很像的地方,每個人都很忙碌,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。然而,紐約跟東京不一樣,這裡的人們對於女性警察的接受度比日本更高,那份尊重也是我願意一直留在美國的原因。
但是我想離開了。
半年前上任的副警長莎莉,有一個很愛她的丈夫。每次看到開車接她下班的樣子,我就想起那個人。
想念是個有趣的東西,只要一被觸動,就像裝好電池的時鐘,搭搭搭地,自顧自旋轉起來,也不管其他事物如何演變。
有一天,我實在忍不住了,一反平時只在季節變遷的時候寄出問候卡片的習慣,我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他。
跟他說,紐約變冷了,東京還好嗎?
他回我:「衣服被偷了嗎?」
我沒有生氣,不想辯解,不打算回信,因為我哭了。
我寫信給城之內小姐,跟她提起這件事情。
她說會不會太久沒回來,想念這裡的朋友?還是太久沒犯耳癆,沒聽那些叨叨唸的理性思考?還是終於擊潰了防線,喜歡的情緒竟然3年之後才氾濫。最後她寫了,女人太遲鈍會沒有幸福的。
幾夜難眠之後,我提出回日本的申請。那個被丈夫愛著的莎莉微笑地說要我休息幾天,配合聖誕連假回日本看看。她善良地給我一個大擁抱。要我想想這麼多年沒有回到家鄉,會不會自己已經跟以前大不相同,無法接受原本的樣子了呢?她跟我透露,她已經提出申請,明年會直接給我正式身分,不再是客座培訓。這意味著我可以在美國有正式的工作與生活,那這樣是不是可以不用回去了?
她很喜歡我,她說。
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。在美國快要3年了,也逐漸適應美國人的生活腳步,留下來,沒有什麼問題。
可是我想念他。
那個重得要死的鍺就擺在我床頭。
我知道三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。
也許他找到了心目中的美女,又可以聊相對論,又可以一起寫公式。
也許我應該考慮留在美國。
但日復一日的思念,讓我好想見他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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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著熟悉的道路、熟悉的大樹,我走過記憶中的小池塘,繞過記憶中的大石椅。
眼前是熟悉的十三研究室、熟悉的字……原來,他升教授了!
我不訝異這件事,他當了那麼多年副教授,也該升了。
這麼大的事情卻沒來信說過一句,是不是意味著我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呢?那我到底該不該見他呢?
站在研究室的大門前,我無法鼓起勇氣打開門。
如果是城之內小姐在這裡,她會說什麼呢?
他要是不歡迎就會把妳趕出去啦!
嗯,城之內小姐大概會這樣說吧。
「這位同學,老師去上大一的課,在經濟學院的大教室,想找老師要去那邊找喔!」
一個不熟悉的聲音出現在我後面,回頭看到的是一個不熟悉的人。
那人穿著實驗衣,拿著一個看起來是實驗用的東西,腋下夾著一本書。
我怎麼沒見過他?
啊!
我對自己有趣的念頭感到好笑。
又不是每個人都是栗林助教。
被當作大學生讓我開心起來,我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,鞠躬道謝。
走到大教室的路上,我懷念地看著校園裡的一切。
學生三兩成群、聚集著、行走著、騎著腳踏車。
原本可能喧嘩的聲音,因為上課的關係,維持著一種唏唏囌囌的程度。
宏觀地看,這裡跟我第一天來的時候一樣,跟我要離開的那天也一樣。
仔細觀察就會發現,樹幹粗了、枝椏多了、池塘的魚胖了、鐵椅的銹多了、建物舊了,學生的面孔也不一樣了。
我踱步到大教室旁,看門廊前被風吹起的幾片枯葉,被迫搬離原本的位置,集中到無風的角落。
我也想找個無人的角落,聽他上課。
但是眼前我根本無法打開教室大門。
人太多了,教室大門被人群掩埋,窗戶也擠滿了人。
這間教室沒有無人的角落啊。
「有許多物品,都是一些物理現象的應用。比方說,利用微波的功率,帶給水分子震動,達到產生熱能的功用,這項發明帶來方便。有人可以告訴我,這是什麼呢?」
那是他的聲音,我認得。
「是微波爐。」有幾個學生很快地回答。
「正是如此。」他也回答了。
現在的孩子真的是非常勇於表達啊,漸漸地要跟我們都不一樣了。
我找到一個人群之外的角落,依稀聽得見他講課的聲音。
我閉上眼睛,讓呼吸跟著他的音調起伏,讓所有的感覺與他的聲音連成一線。
讓蕭瑟的冬日午後,失去蕭瑟的氣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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呼喚 “老師” 的聲音此起彼落,我知道下課了。
我把目光放在教室的門廊前,等著他出現。
原本圍繞教室的學生們,突然像碰到什麼似的,逐漸散出一條路。
他走出來了!
我不需要花力氣就可以找到高高的他。
他還是一樣。
認真的表情,仔細聆聽對方的問題。
依然是下課了也不得閒,分明只有一個學生有問題,身邊卻會圍繞著一群學生。男生也有,女生也有。
我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,也不確定自己想說的話是否適當。
我沒有告訴他我回來的消息,所以決定起身跟著學生,跟著他的腳步,慢慢地…慢慢地看著他每天會經過的景色。
「有問題就問,猶豫是浪費時間。」
他堅定的聲音傳到我耳裡,我才發現學生走光了。
我和他的影子一大一小地映在他研究室大樓的紅磚牆上。
他沒有轉身,也沒有回頭,只是側著臉,讓聲音傳遞到牆壁,然後傳到我耳裡。
我笑了。
我對他點點頭。
牆上的我的影子也對著他點頭。
他也點了頭,牆上的他的影子也跟著晃了。
然後他拾步走進實驗室大樓。
我看著他放慢的腳步,知道他是要我跟上。
我無聲地快走。
今天不是上班日。我沒有穿著套裝,也沒有高跟鞋,是好走的運動鞋。
我承認特別挑了衣服希望看起來淑女些……至少不講話的時候可以讓人感覺淑女的那一點點氣質。
他走進十三研究室,並沒有反手關上門。
我幫他帶上門,回身映入眼底的是一樣混亂的大桌子、一樣可怕的電線成束。一樣的角落,一樣煮咖啡的琺瑯壺,和一樣的彩色琺瑯杯子們。
他脫下西裝外套,把外套掛到衣帽架上,身上還是背心與襯衫,他真的非常適合三件式西裝。
就跟記憶裡的一樣。
「想到了嗎?」他問。
我看著沒有回頭的他,開始擦黑板。
「明天就放假囉,如果真的不知道從何開始,也可以寫信給我。書寫可以幫助你思考如何組織文句、發現問題。」他說著。
思考是有趣的事情、思考是有意義的行為、思考可以幫助妳看清楚事物被隱藏起來的那一面。
他說過。
這三年除了定期的季節問候卡片,我也寄給他耶誕禮物,我知道他一定記得我。
但是,他還認得我的聲音嗎?
我鼓起勇氣,深呼吸一口:「那……從美國到日本的距離是什麼樣的呢?」
他擦黑板的動作停下,輕輕地放下板擦,再緩緩地回頭。
我彷彿正在觀賞慢速播放的影片。
我看見了,他臉上的無法置信。
這個表情給了我力量。
我忍不住微笑。
我好高興他記得我的聲音。
他保持著那樣的表情,向我走過來。
在他走近之前,我開口說:「真的是好久不見了。」
他會說什麼呢?
嗯,妳這個問題充滿瑕疵。這個問題本身就需要被釐清。
日本跟美國距離多遠,妳會不知道?
妳說的距離沒有判斷準則!真的是搞不懂耶!
這類的吧……我想。
他終於站定了。
很好,他離我很近啊,我得抬起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。
根據心理學,這表示他對我有極高的信任,才會離我這麼近。
「禮物呢?」
咦?
「妳每次都會在耶誕前一週寄耶誕禮物給我,這次我還沒拿到禮物。」他的聲音居高臨下,滿臉理所當然。
等等!這是一種指控嗎?
「湯川老師,作業都回收了。」才要開口說話,就被這個聲音打斷。
原來是剛剛那個不熟悉的人。
他點點頭說:「謝謝你,那麼假期結束後再見了!」
「老師,我真的可以幫忙,你不需要都自己處理啊……咦?這位同學,要找湯川老師面談要先找我登記喔!」
登記?
湯川看我,看看那個人。
他開口說:「這是我朋友,不需要登記。那麼就麻煩你先將學生們的作業都看過一次再給我吧。」
那個不熟悉的人被交代了工作卻一臉開心:「我可是湯川老師的助教,這是很高的榮譽,老師請不用客氣。」
助教?
栗林先生呢?
他一邊對助教微笑,一邊對我挑了一下眉。
我猜我現在的表情比起剛剛的他好不到哪去。
他整理好資料給助教,不免俗地致上假期祝福,再次道謝。
等到研究室又剩下我和他,他走過我身後,拿起琺瑯壺,裝了一些水。
我知道,他要煮咖啡了。
雖然我比較喜歡日本茶,但是我想念這個味道。
「好懷念啊,我也可以來一杯嗎?」哎啊!我把念頭說出來了啊。
他只嗯了一聲,點了頭,就往琺瑯壺添水,湊足兩杯咖啡的量。
「三年又八個月又八天。」
咦?
他轉身看著我說:「從美國到日本的距離是三年又八個月又八天。」
我看著沒有罵我沒有邏輯,還一臉正經的湯川。楞楞地推敲時間,真的一天也沒有少,我真的離開這麼久了。
他記得好清楚。
我坐在大桌子旁,一時忘記自己該說什麼。
一直以來都是我寄問候卡片給他,寄禮物給他,他總是在收到的時候回應我一封電子郵件-「謝謝妳」,然後就什麼也沒有。我以為日子對他而言並不重要。
「妳是來送禮物的嗎?還是回來買衣服的?」湯川把褐色的咖啡杯放在我左手邊。我看著杯子,想起以前跟他討咖啡、要水喝的時候,我都選這個杯子。
我覺得我輸了。
我以為他什麼也不記得。
可是現在看來,好像他什麼都記得。
「一般人會在這個時候說 “啊真是好久不見” 這類的話吧?」我找到了自己的舌頭,開口發出聲音。
湯川的腳步沒有停下,走回自己的書桌。
「是啊,妳剛剛說了。」
「我是說你要跟我這樣回禮吧!」
「那一般人會在耶誕節之前送禮物,會在拜訪之前先寫信問候。」
他比我還振振有詞耶。
「我沒把握你會在……」很瞎的藉口我知道,卻也是事實。
「這麼說來,學校去年的確問過我要不要更換研究室。」
他掀開筆記型電腦,一邊打字一邊說話。
「你沒有換。」所以我才找得到你。
「沒有必要。」
「是因為你覺得這是浪費時間的事情吧!」他討厭浪費時間,我知道。
「是啊,而且一旦更換研究室,想找我的人就容易撲空了。」
好容易讓人誤會的話,好希望他說的人是我。
他的臉被筆記型電腦的螢幕擋住了,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。
「我一個禮拜前回到日本,先回老家探望家人,然後今天早上搭第一班新幹線列車到東京,去了一趟警視廳,還沒吃中飯就過來了,我現在肚子餓了。」我一鼓作氣地說完了。
他抬起頭看我,又低頭看手錶。
「好,先吃飯,然後去買禮物,妳想吃什麼?」
等等…
「禮物?」
「莫非妳買好了?」
我好想一拳揮過去,打掉這個賴皮的表情。
「你也沒送過我!」不服氣不服氣,我不服氣!
「我送過啊!」他穿起西裝外套跟大衣。
「哪有!」
「有,鍺,我送過妳鍺。」他大腳一邁,就往門口走去。
我抓起大衣追上:「你說那是餞別禮物耶!」
「所以它是一個禮物啊!妳還沒說妳想吃什麼,那不然吃漢堡好了,我好久沒吃了。」
「你看起來才不像是會吃漢堡的人!我從來沒看過。」我才不要吃什麼漢堡!
匆匆關上十三研究室大門前,我看見那些送他的禮物們,立體拼圖、恐龍模型一個一個擺在書桌旁的窗台邊。
我回頭追趕他的腳步,忍不住想……沒有更換研究室、記得我寫信的內容、記得我離開的日子、記得我習慣用的杯子,這些溫柔……是他留給我的嗎?
面對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背影,我停下腳步,大聲地說:「我回來了。」
湯川停下腳步,側過頭,看著我說:「歡迎回來。」
我看見他臉上的酒窩,這張臉依然有我記憶中的笑容,沒有變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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