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雪落下的聲音》
瓔珞自己知道,這次熬不過去了。她捧著瓷盆,吐了一回又一回,血絲染紅枕巾。
她放心不下的三個孩子,交代珍珠告訴他們,說額娘雲遊去。
她的牽掛很少,那些孩子只要不犯大錯,應該都能平安一生。
感受從咽喉後傳來甜膩,她伸出虛弱的指尖拉過瓷盆,再嘔一次。
牽掛嗎?在心底很深的地方,總有一個牽掛。
他可以凱旋歸來吧,每次都是這樣的。
又吐了一口,如果能再見一面就好了,不需要言語,不需要擁抱,不必說想念或者牽掛,就是一眼就好...
她一手撐著身體,在心底偷偷妄想,趴在床沿往外看,期待他出現。然而,彷彿應和她的心願,熟悉的腳步聲,由遠而近,帶著規矩與匆匆。紫禁城侍衛特有的節奏,就像是他...
還來不及見到推簾而入的身影,瓔珞失去意識昏倒在床沿。
珍珠扶好瓔珞給她遮上被子,瓔珞醒的時間越來越少,沈睡的時間越來越多。每回葉太醫帶著藥材來,走的時候,不住地搖頭。
照顧好瓔珞是她現在最要緊的事,連皇上都不要她接迎行禮。是故,海蘭察匆忙進門時,她嚇一跳。
海蘭察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,遞給珍珠:「快給娘娘服下。」
別晚了。
這三個字他沒說。
海蘭察帶回來解毒丹,珍珠仔細磨泡在水裡,瓷匙舀起,一小口、一小口讓昏迷的瓔珞嚥下。
「索倫大人,這是哪來的?」珍珠忍不住問。
她沒聽到海蘭察的回答,轉頭發現,他佇在門邊,目光鎖著地。她猜想也許不該問,所以沒得到回答,收心繼續餵瓔珞吃藥。
許久之後,珍珠聽到他空遠的說:「傅恆帶的。」
她很想繼續問,又怕是個不能說問題。
傅恆大人跟瓔珞的事情,說得上知道全貌的人只剩索倫大人了。她知道也只是這幾年的事情,後宮的流言都是因為紫禁城太悶人了,一時興一時休。
藥足足餵了兩刻鐘,海蘭察一直站在門邊,看著地或看珍珠餵藥。
珍珠確定藥碗裡一滴也不剩,便開始收拾床邊的血痰盆子:「大人,要不,小廳那兒歇歇?藥剛餵完,也不知究竟有沒有成效?」
海蘭察拾眼看她,語氣堅定:「一定有效。」
又想起他不能單獨進入貴妃的寢間:「妳去忙,我就站在這兒。」他可以守在門邊。
他要看到她的第一眼。
以前她病了,傅恆照顧她,十個夜晚不曾間歇,他知道。那十晚他被傅恆拜託幫著值夜班,他當時的苦,成就傅恆的美。可以那樣...多美,他可以再苦十次、百次、千萬次,要是可以能再美一回,那該多好。
海蘭察眉頭微微皺起,想起當年的明玉。
珍珠進進出出好幾回,她拿著乾淨的布巾,擦拭瓔珞。臉頰、嘴邊、指頭的血漬,一下又一下。
海蘭察心思飄遠。
那時候,你也是這樣照顧她嗎?
一個時辰嗎?還是兩個時辰?
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,瓔珞悠悠轉醒,她頭不疼、精神也好些。珍珠一反哀愁,微笑裡滿是欣慰。
她緩緩撐起身體,想開口說話,瞥見床邊地上的影子。
是了,腳步聲。
她想起那陣腳步聲。
緩緩地,她轉頭看向影子的主人。
海蘭察?
「你不是和傅恆一起去緬甸作戰?為什麼會?」在這呢?
海蘭察慢慢地說:「我軍屢敗緬軍,緬人遣使求和,我便將奏疏送回紫禁城。」他握緊拳頭,好似這樣就能捉住些什麼。
瓔珞閉上雙眼,藏匿她的喜悅與寬心。
傅恆就如往常,凱旋而歸。
每每,傅恆要出征前,她總不著痕跡地拐道與他擦身。旁人眼裡,一個恭敬行禮,一個面無表情,別的也沒有,他們只是湊巧碰見而已。
旁人也不會知道,早在轉瞬間的眼神交會,已有千言萬語。
不捨與擔憂。
抑或,擔憂與不捨。
各自珍重。
紫禁城裡最有威望的兩個人,也是因為聖寵最身不由己的兩個人。
瓔珞淡笑:「我就知道,傅恆一定會贏。他是不是要和大軍一起班師?」她眼裡滿是溫柔與希望。
珍珠忙著接話:「那是自然,海蘭察大人親自帶回解毒丹,若非如此,你怎麼會清醒?」
瓔珞很是驚訝:「解毒丹?」
不說無法可治嗎?
海蘭察的聲音悠悠遠遠地說著:「這是緬甸聖心草製作的神丹,聖心草生長在瘴氣遍佈的沼澤地,能解屍蟲之毒,保容顏不變,青春永駐,又叫定顏丹。」
「娘娘,這是因禍得福啊。」珍珠真心這麼以為,不禁脫口而出。
瓔珞看看自己的手背,想著海蘭察說的「容顏不變」。
這傻子。
「傅恆在哪?」她問。
她要好好想想,該怎麼謝他。
海蘭察眼睛一紅:「他為了採聖心草,中了瘴氣,並堅持患病指揮,不肯離開戰場,我已經勸他很多次了,他就是如此固執。」說來又氣。究竟為什麼要這樣無視自己的生命?又值得了什麼?
瓔珞警覺不對,再問一次:「海蘭察,傅恆現在到底在哪?」
海蘭察眼淚泫然欲滴:「傅恆的屍身,已運回紫禁城。」
海蘭察的話如轟然一響,瓔珞的腦子空蕩起來。
她抱著病弱的腳步,走到海蘭察面前,想問得更清楚。
她靠著門,緊緊看著他。
想開口,卻發現連說話的力氣也被抽乾。
海蘭察鎖眉痛苦地說:「對不起,我無法將他平安帶回來,可是傅恆說,瘴氣之毒後患無窮,士兵傷亡無數,若不能一股作氣將會節節敗退。他是統帥,只能戰死不能後退,就算病得只剩最後一口氣,也要贏得勝利。」
只能戰死……
海蘭察的話對她而言,是遠方的故事,她觸摸不了的彼端。
努力抑制悲傷的海蘭察,顫抖地說:「令貴妃,有一句話,傅恆託我問你。」
「你說。」
海蘭察流著淚,深吸一口氣,一個字一個字說:「魏瓔珞,這輩子我守著你,已經守夠了,下輩子可不可以換你守著我?」
幾乎是立刻的,她點頭答應了。
微微的、幾不可見的輕盈,旁人看來只像過於震驚的微晃,換是傅恆卻能讀懂。
海蘭察完成傅恆的遺願,說聲告退,轉身兩步又折回。
「令貴妃,我知道你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,也是紫禁城最有權勢的女人,可是為什麼妳連一點希望都不給他?」海蘭察悶在心裡的埋怨,這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,不吐不快。
腳步聲由近而遠,帶著規矩與匆匆。熟悉的腳步聲,紫禁城侍衛特有的節奏,海蘭察推簾離開。
瓔珞忍不住眼淚,一滴滴落下。
她支開珍珠,才好面對哀傷。
往事一樁樁,浮光掠影地閃逝。
傅恆,真的做到了當年的承諾。
後宮心計歷歷,他一次次成就她的算計,不著痕跡地守護她。
好勝的瓔珞,寧折不彎。她唯一心甘情願地彎折,是傅恆。
那日,她一手拉著他的手,攤開。慎重地將香囊放上,又將他的手合上。她雙手裡是他的手,他掌心裡是她的心。
那日,皇帝要她選擇。要她去說不愛傅恆或者跪叩紫禁城,她選了後者。就是去了半條命,她也不想自欺欺人。
那日,他特地到圓明園,告訴她要盡速回宮。她早打算當個被棄置的妃嬪,就那樣清清淡淡的地過日子也很好。但,傅恆卻那麼理解與不許。她收拾行囊回到紫禁城,外人都以為她害怕失寵,真正的原由卻是傅恆。傅恆的話,她懂。他要她攀到枝頭的末梢,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的高處。
所以她努力地在紫禁城裡存活,努力地當一個稱職的妃子,努力地獲得皇帝的寵愛,努力地成為傅恆希望的模樣。
魏瓔珞,這輩子我守著你,已經守夠了,下輩子可不可以換你守著我?
傅恆的問題,哪有別的答案。
這一輩子她唯一一個親口承認喜歡的人,唯一一個深深放在心底的人,卻是無法守候的人。
瓔珞的眼淚又是一滴一滴,模糊了視線,瞟遠。
「好,我答應你。」瓔珞輕輕說著,彷彿他就在眼前。
下輩子,我一定守著你。
瓔珞恍惚之中又見那時的少年郎,笑得開懷的模樣。
挑眉瞬間,滿是得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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